老街心事——摘自《诸暨古镇·牌头》——诸暨网-凯发旗舰厅官网
发布时间:2014-11-19 16:18:01
来源:诸暨日报
编辑:陈璐 审核:杜萌颖
曾 武
老街知道自己是整个诸暨还在正常开放的少数几条老街之一,枫桥啊,次坞啊这些以前的弟兄们都已经“被退休”,隔壁的安华老街现在也已经门可罗雀了。而这里照样是人来人往,从头到尾,没几间店面是空着的,知足吧。
老街高兴起来,他想,牌头老街现在还完整地保留着,并没有被水泥的洪流淹没。如今,讲究的是保护传统文化遗产,讲究的是可持续发展,也许,我这条起码从赵宋开国就已经诞生的老街还真能迎来新生呢。就像绍兴的安昌,像塘栖,成为一个和斗岩双宿双飞的风景区,到那时,老街也要为牌头古镇作些贡献,像过去的几百年一样。
老街醒来了。
老街是被一阵趾高气扬的汽车喇叭声吵醒的,随着这怪声一起冲过来的还有一股叫做汽油味的难闻的气味,老街又开始头昏,因为他从早到晚一直被这两样东西包围着,“这样的日子实在有些纠结”——老街弱弱地想。
一道黑影掠过,老街睁开还有些惺忪的老眼,那是什么?一只鸟吗?是,对面的电线上停着一只鸟,黑羽白腹,小小的脑袋和脚爪边闪着橙红的光,那是燕子,久违了的燕子。老街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看到燕子了,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。
“燕子燕,飞过山……”老街看见街对面隆盛南货店里钻出一个男孩,这个小男孩头皮剃得光光的,只留着两个发髻,拍着手对着燕子唱。一刹时,隔壁正昌祥布店,同德堂药店,朱源康酱园店里窜出一群孩儿,全仰着花朵般的脸对着燕子唱着喊着: “燕子燕,飞过山。山头白,飞过麦……飞到梁上做个巢……”
老街的心里忽然热哄哄的,觉得充满了力量,他张开嘴刚想笑一下,“嗖”,燕子飞走了。老街定睛看时,哪里有什么总角男孩?哪里有花朵般的小脸?连南货店、药铺、酱园也全没了,眼前分明是一块大字招牌,上书“梦娇箱包”,旁边斜靠着一辆电瓶车,天空中也没有燕子,只有蛛网般杂乱的电线。
“唉,又是一个梦”,老街的鼻子酸酸的。看起来真是老了,怎么总是回忆起过去的辰光呢?
过去的辰光!那是多么开心多么荣耀的日子!那时候我还不叫“老街”,因为我根本没有老,我叫“牌头街”——“上牌头街!”人们在乡间小路上相遇时高声宣布,你们谁能想象得出他们脸上现出的表情?那样的崇敬,那样的兴奋,就像他们要去的是外国。
“上牌头,下枫桥。”诸暨民谣里传唱不衰的只有两条街,其中一条就是我,你可以想到我当时兴盛的样子了吧……
那时候——老街的声音低沉下去,放下来的遮阳棚盖上了他的眼睛,他又进入了梦乡。
老街的梦,总是从一个多雾的早晨开始的,那是民国时的一个早晨吧。
“笃笃”的拐杖声穿破浓雾从街的南头慢慢地响过来。老街知道,那是周姓太公开始了每天的出巡。老太爷总是从南边进入,佝偻着身子一步一移,拐杖头有节奏地敲在街心的石板上,传达出一种若有所思的威严。从街的最南端到最北端足有两里路长,大大小小一百多间店铺挤挤挨挨地排列着,像士兵接受周老太爷的检阅——这真是一种检阅,老太爷的拐杖声响到哪间店门口,那间店的排门就正好在卸下,店堂张开一个黑呼呼的大洞,向老太爷行注目礼。
最南头是大海铁匠铺,铺子里传出来的呼噜声说明赵大海还没起床,这不奇怪,因为马上到三月初二会场了,会场这三天,四乡百村的人家都会来添置日用家什,可牌头街上就两处铁匠铺——同山老边在下市头——那几天铺子门口挤满了人,所有的人都想第一时间买到称心的铁器。现在赵大海和他的徒弟必须打好足够的锄头铁耙田刮子,还有各样的刀铲,从灶头到田头,太多的铁器都要备足了。大海铁匠活做得细,烧炼、锻打、加钢、淬火,每道工序都讲究料实工足,活就出得慢。自过了年,从正月十六日起,铁铺没有一天不开夜工的。风箱呼答呼答地响到后半夜。
“笃,笃”,拐杖声敲过染坊、篾匠铺,在兴发肉店门口停下了。周老太爷眯缝着眼打量一遍挂在钩上的刚宰下的猪肉,摇了摇头,继续踱他的步,兴发老板在后面大声叫唤着追过来,老太爷扔下一个字: “瘦”!
老太爷后天要给孙子定亲,牌头街周氏不是寻常人家,一担篮头是马虎不得的,两刀猪肉摆在篮头最上面,是出面相,最要紧不过了。看看兴发老板摊上的肉,一搭皮一搭骨头,穿街过巷众目睽睽之下还不被人家笑死!以为是母猪肉呢——前面还有丙祥肉店,还有校龙拐子肉铺,想找块肥膘猪肋条不用着急。
一股药气钻入鼻孔,拐杖声便急促了一些,每天,周太公踱到药店门口就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,他虽然上年纪了,可压根不想和药店打交道,同德堂门前的对联写着“但愿世间人无病,何妨架上药生尘”,意思倒是不错,可太公不相信,不想卖药,你开这药铺干嘛?小小的牌头街,竟然开着四家有名有姓的药铺,除了这同德堂,还有庆德堂、诚德堂和广德堂,可见生意的兴隆。
踱到中市头,太公进了正昌祥布店。定亲时要扯两块料子送到女家去,昨天家里几个女人来这里看中了几块,太公有点不放心,自己过来看看。果然,女人就是虚荣,看中的全是时兴料子,这些料子又贵又不经用,太公不由得在鼻子里哼一下,一个乡下媳妇,要送这种真丝面料干嘛?还有这大花洋布,印得花枝招展,摸上去比纸还薄,肉都照得出,不是本份女人穿的,统统不要。就来点阴丹士林,再来一块黑的直贡呢,结实,零头剪下来还可以做鞋面,行了,剪了,快送我家里去,刚要出门,太公又踅回来,叮嘱一句:加二放啊!别打落头!
伙计一迭连声地答应:放心,放心,太公的生意,叫我们落也不敢啊——“加二放”,是布店的优惠措施,量布时加放两寸布头,牌头街上的棉布店从清朝时就是这个规矩,行了百十来年了。
出了“正昌祥”,太公想,要不要再到别的布店去看看,还有“元泰”棉布店,元泰是老牌子了,店大欺客,不太顾面子,算了,“正大祥”和“全运昌”都新开不久,听说布的花色品种不少,还是上海来的花洋布,肯定也是些中看不中穿的货色。
拐杖头笃笃地继续响着。太公边走边盘算,两家南货店都得去盯一盯,几个包头要包得扎实些,红绿丝线,各式彩头不可少了。唉,这年头,市面不太平,规矩也都有点乱了。
正想着,已到了荣成酱园,胖胖的老板娘迎出来,手里拎着个小小荷叶包,里面是三个醋浸大蒜一撮头什锦菜,是太公每日必要吃的,太公接了,摸出一个铜板递过去,目不斜视地踱了过去。牌头街上有三家酱园,太公常光顾的只有两家,这荣成的酱菜是牌头街上一绝,周太公是见过世面的人,上八府籴过豆下三府穿过棕,大地方的酱菜也吃得多了,不是硬得像毛笋篰头就是霉得如同烂蕃薯,再也做不出荣成老店的味道,软软的却是脆脆的,最难得的还是那卤汁,香、鲜,带着一丝甜味,伸出两只手指撮起一根什锦菜放在舌尖上,嘴一抿,那丝甜味就往喉咙里渗进去,有一种“暖暖的味道”,这是周太公的评价,太公总是说,一尝到这味道,就知道是回到了牌头街,心就定了,神就安了,人就暖了。
街上另一家酱园叫“朱源康”。“朱源康”的特色是酱做得地道,街上开店的一般都是前店后坊,像水作坊、南货店都是这样,独独朱源康,店在中市头,作坊却开在镇边上,那是大大的一个园子,全是戴着“笠帽”的大酱缸,靠墙一排木晒架,挂满小铜锣似的酱饼。墙脚下摊开着绿滴滴嫩汪汪新鲜砟来的黄荆条,黄荆条是焐酱黄饼必不可少的材料,酱园有两个小学徒,专门负责去山上砟黄荆条,生意忙的季节,一天三担还不够用。天晴的时候,早起,酱缸上的“笠帽”掀开了,伙计们用木耙把缸里的酱面顺时针搅动——这搅酱面是技术活,要不疾不徐,不轻不重,画着圈搅,绝不能乱了方向,而且只是早上太阳出来以前能搅,别的时辰都不行,否则,酱就坏了,又苦又涩,再也入不得口——搅完,太阳也正好出来了,酱香一阵比一阵猛,在酱园上空飘,在镇子上头飞,街上的人都会吸着鼻子说一声,这酱,香!用这酱做的酱烧肉,那味道……
太公的思绪飘飞了一会,被另外一种香气拉了回来。这是一种甜香,是糕饼作坊特有的气息,周太公到了隆盛南货店了。
牌头街上有四五家南货店,中市头的这家“隆盛”最大,生意也最好,经营南北干果、宁绍海味、苏杭糕点、蜡烛灯芯等。明晡(乌贼干)、开洋、荔枝、桂圆、香菇、木耳、火腿、酱鸡板鸭各式货品是应有尽有。除了隆盛,街上另外还有“大昌”、“瑞昌”、“聚星”、“兴盛”、“张振记”等,则主要以干果和咸腊为主,当然,各家南货店都少不了“细芯坚烛”,蜡烛是红白喜事、祭祀拜菩萨都少不了的物品,因此销量大,规格多。什么“四堂”、“八堂”、二两、四两、半斤、一斤的,周家祠堂祭祖时用的是五十斤一对的大红烛,也是从隆盛买的。
但隆盛最出名的是自制的糕点,京枣、寸金糖、桂花球、炒米糕是隆盛的看家“四宝”,京枣甜而不腻,入口即化,寸金糖晶莹剔透,香气扑鼻,桂花球和炒米糕更是送礼走亲戚的必备。这四种糕点销量惊人,除了这些,隆盛还有一种叫“白菜饼”的糕点更加受人欢迎,这种饼用各式糕点制作时剩下的碎料混合制成,因此价格像白菜一样便宜,便叫“白菜饼”。白菜饼虽便宜,却汇聚了各种糕点的精华,融合了各种糕点的味道,真正是价廉物美,老人孩子有了一两个铜板,便来店里买个白菜饼,双手捧着慢慢的抿,眉开眼笑的,乐不知归。
每年腊月十五,隆盛的伙计们就开始“折包头”,他们把糕点一斤斤称好摊在粗草纸上,然后两头一折,一裹,就成了一个四角坚挺,下宽上窄的草纸包,上面再替上一张印着“隆盛南货”字样的红封,扯一根席草扎紧,一叠叠堆放在柜台后边的和条案上。除了这应时糕点,当然还有荔枝桂圆白糖包。伙计们就这样折了卖,卖了折,除了除夕到初二歇个三天半,没个喘息的时日,一直要到正月了了,老板才会笑眯眯往每个伙计手上塞一个红包,再拎上两个白糖包,让大家甜甜蜜蜜地回家团聚去。
周太公踱进店来,伙计们一叠连声地叫着“太公来了,太公来了”。牌头南货店有“十大店规”,什么“老少无欺”、“货真价实”等等,太公也记不全,其中第一条是“笑脸迎客”,顾客进门,不管你是长袍马褂还是赤膊脚布,伙计们全是笑脸相迎,让坐筛茶递潮烟,比看见久别的亲人还热情,进来的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,要不买点什么走,还真不太好意思,明知道人家这举动全是为了你腰间的银子,不管怎么说,受欢迎总是叫人觉得心里暖洋洋的。太公最喜欢的也就是南货店这个规矩。
一个年轻人迎出来,脸上笑成一团花,这后生长得眉清目秀,分开西发梳得熨帖,嘴上亲亲热热的一点不生分。太公知道这是店里新来的账房先生,心想,人倒长得精神,只是不知道生意精不精,今天正好考他一考。便在柜台边坐了,闭着眼叫道:“上好桂圆八两半,荔枝八两半,白糖两斤,京枣、桂花球、寸金糖、炒米糕各九两……上等鳓鲞一条。”一口气报了十几种货品,那份量还不足斤,都减了个一二两,摆明了就是来考你账房先生——“一掌经”的本事。
诸暨有句古话说:“你有定盘星,我有一掌经”,这句话最早的出典也许就是在南货店,南货店里货多品杂,几乎所有的商品都要靠伙计用铜盘秤称重,伙计们一边称,一边把货名、重量、单价、折扣唱山歌一样报出来,坐在后台的账房先生左手一把算盘,右手一支笔,目不旁视,念念有词,这边伙计报声一落,那边账房的总账紧接着就报出,多少货品,多少份量,多少金额,折扣多少,要做到一文不差,一锤定音。伙计靠的是“定盘星”——一杆秤,账房靠的是两只手,本事全在手掌里,这就叫“一掌经”。
还真不错,伙计称好最后一条一斤四两三钱重的鳓鲞,不到一分钟,那斯文后生就把总账清清楚楚摊到太公面前,细声说句:“太公,您老过目。”
周太公有点不相信,找几处麻烦的地方在心里默默算了,一点错都没有。这才露出一丝笑说:“不错不错,小后生,是个见过世面的。”账房的笑更加灿烂,躬着身把太公送出店门,一边说:“下昼这些包头一定送到,太公放心。”一边说着,一边包了两块白菜饼,硬塞到太公手里。
周太公一手拎着酱菜包和白菜饼,一手拄着拐杖,心满意足地踱了几步,进了金香老太婆茶店,泡一壶“草青”,咬一口白菜饼,准备坐个—个时辰再说,正好盘算一下孙子定亲还要置办什么物色。
——到袁合兴烟店去包两斤潮烟;
——听说新套头要送香洋肥皂、面布,唉,还得到许又生百货店去看看;
本来牌头的冻米糖算是一绝,隆成冻米糖用的是上等的晚米,还放到猪油里煎过,做出来的糖入口即化,又香又酥,送礼是最好不过了,可惜隆成老板一年里只在三月初二会场日做一天,现做现卖,弄得买糖的主顾抢成一团就像打营阵,别的日子他是坚决不做的,说是原料不对头做出来要倒牌子。买不到的东西,想也没用。
算了,别的琐事就叫家里人去办吧,不管了。
一群人叽叽喳喳操着北方口音走来,踩得街中心的跷脚石板咕嘎作响,这群人估计是从上八府来的,风尘仆仆,一齐涌到对面的马万兴饭店里坐了,马万兴盛出一大桶糙米饭,一人一海碗,饭上盖了一块厚厚肥肥的扎肉,这班人看得眼睛放光,狼吞虎咽起来。惹得周太公也咽口水。心想,这浦江佬还真有眼光,到牌头街上来开饭店,这一条当街石板路,当年可是南来北往的朝廷驿道,生意人官家人都从这条路走,一年到头吃饭的就没个断,有时还有宿夜的,赚钱是不用说的了。难怪街上有四五家饭店,家家老板脸上的笑都是浮在油上的。
周太公忽然咳嗽起来,那声音越来越响,“卟卟”地震耳欲聋一一这哪是人声,分明是摩托的声音啊,老街一下子睁开了眼睛,他醒了。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现代,又成了一条老态龙钟,步履艰难的老街。
顺着自己长长的躯体望出去,他看到的是色彩斑斓的披挂,轰轰的喇叭一个比一个响,到了夜里,红红绿绿的,还闪着霓虹灯的光芒。不过老街知道,在这些表面的光鲜之下,老街的骨骼正在衰老,墙体已经斑驳,屋檐上的木雕开始朽烂,乱拉的电线像是皱纹一样布满了天空……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,让老街真正心疼而又无可奈何的是消失了的那些老店,那隆盛,那马万兴,那同德堂,那正大祥……甚至他现在已经想不起模样的染坊,丝行,米店,灯笼店……他们都消失在历史中了,和他们一起消失了的还有“十条店规”,还有“加二放”,还有“定盘星”和“一掌经”,还有白菜饼——这才是老街的精华,是老街的血肉啊。
不管如何,老街知道自己是整个诸暨还在正常开放的少数几条老街之一,枫桥啊,次坞啊这些以前的弟兄们都已经“被退休”,隔壁的安华老街现在也已经门可罗雀了。而这里照样是人来人往,从头到尾,没几间店面是空着的,知足吧。
老街高兴起来,他想,牌头老街现在还完整地保留着,并没有被水泥的洪流淹没。如今,讲究的是保护传统文化遗产,讲究的是可持续发展,也许,我这条起码从赵宋开国就已经诞生的老街还真能迎来新生呢。就像绍兴的安昌,像塘栖,成为一个和斗岩双宿双飞的风景区,到那时,老街也要为牌头古镇作些贡献,像过去的几百年一样。
想到这里,老街笑了。
老街闭上了眼睛,这回,他准备做一个新的梦,一个关于他后半生的梦。
摘自《诸暨古镇·牌头》